幽夢影 歙縣 張心齋 著
  1. 讀經宜冬，其神專也；讀吏宜夏，其時久也；讀諸子宜秋，其致別也;讀諸集宜春，其機暢也。
  2. 經傳宜獨坐讀，吏鑑宜與友共讀。
  3. 無善無惡是聖人，善多惡少是賢者,善少惡多是庸人，有惡無善是小人,有善無惡是仙佛。
  4. 天下有一人知己，可以不恨。不獨人也，物亦有之。如菊以淵明為知己，梅以和靖為知己，竹以子猷為知已，蓮以濂溪為知己，桃以避秦人為知己，杏以董奉為知己，石以米顛為知己，荔枝以太真為知己，茶以盧仝為知己，香草以靈宗為知己，蓴鱸以季鷹為知己，蕉以懷素為知己，瓜以邵平為知己，雞以處宗為知己，鵝以右軍為知己，鼓以禰衡為知己，琵琶以明妃為知己。一與之訂，千秋不移。若松之於秦始、鶴之於衛懿，正所謂不可與作緣者也。
  5. 為月憂雲、為書憂蠹、為花憂風雨、為才子佳人憂薄命，真是菩薩心腸。
  6. 花不可以無蝶，山不可以無泉，石不可以無苔，水不可以無藻，喬木不可以無藤蘿，人不可以無癖。
  7. 春聽鳥聲，夏聽蟬聲，秋聽蟲聲，冬聽雪聲，白晝聽棋聲，月下聽簫聲，山中聽松聲，水際聽欸乃聲，方不虛生此耳。若惡少斥辱，悍妻詬誶，真不若耳聾也。
  8. 上元須酌豪友，端午須酌麗友，七夕須酌韻友，中秋須酌淡友，重九須酌逸友。
  9. 鱗魚中金魚，羽蟲中紫燕，可云物類神仙；正是東方最倩避世，金馬門人不得而害之。
  10. 入世須學東方曼倩，出世須學佛印了元。
  11. 賞花宜對佳人；醉月宜對韻人；映雪宜對高人。
  12. 對淵博友，如讀異書；對風雅友，如讀名人詩文；對謹飭友，如讀聖賢經傳；對滑稽友，如讀傳奇小說。
  13. 楷書須如文人，草書須如名將，行書介乎二者之間；如羊叔子緩帶輕裘，正是佳處。
  14. 人須求可入詩，物須求可入畫。
  15. 少年人須有老成之識見，老成人須有少年人之襟懷。
  16. 春者天之本懷，秋者天之別調。
  17. 昔人云：若無花月美人，不願生此世界。予益一語云：若無翰墨棋酒,不必定作人身。
  18. 願在木而為樗，願在草為而蓍，願在鳥而為鷗，願在獸而為廌，願在蟲而為蝶，願在魚而為鯤。
  19. 黃九煙先生云：「古今人必有其偶雙。千古無偶者，其惟盤古乎？」予謂：「盤古亦未賞無偶，但我輩不及見耳。其人是誰？即此劫盡最後一人也。」
  20. 古人以冬為三餘，予謂當以夏為三餘：晨起者夜之餘，夜坐者晝之餘,午睡者應酎人事之餘。古人詩曰：「我愛夏日長。」，洵不誣也。
  21. 莊周夢為蝴蝶，莊周之幸也；蝴蝶夢為莊周，蝴蝶之不幸也。
  22. 藝花可以邀蝶，纍石可以邀雲，栽松可以邀風，貯水可以邀萍，築臺可以邀月，種蕉可以邀雨，植柳可以邀蟬。
  23. 景有言之極幽，而實蕭索者，煙雨也。境有言之極雅，而實難堪者，貧病也。聲有言之極韻，而實粗鄙者，賣花聲也。
  24. 才子而富貴，定從福慧雙修得來。
  25. 新月恨其易沉，缺月恨其遲上。
  26. 躬耕吾所不能，學灌園而已矣；樵薪吾所不能，學薙草而已矣。
  27. 一恨書囊易蛀，二恨夏夜有蚊，三恨月臺易漏，四恨菊葉多蔗，五恨松多大蟻，六恨竹多落葉，七恨桂荷易謝，八恨薛蘿藏虺，九恨架花生刺，十恨河豚多毒。
  28. 樓上看山，城頭看雪，燈前看月，舟中看霞，月下看美人，另是一番情境。
  29. 山之光，水之聲，月之色，花之香,文人之韻致，美人之姿態，皆無可名狀，無可執著。真足以攝召魂夢,顛倒情思。
  30. 假使夢能自主；雖千里無難命駕，可不羨長房之縮地。死者可以晤對,可不需少君之招魂；五嶽可以臥遊,可不俟婚嫁之盡畢。
  31. 昭君以和親而顯，劉蕡以下第而傳;可謂之不幸，不可謂之缺陷。
  32. 以愛花之心愛美人，則領略自饒別趣；以愛美人之心愛花，則護惜倍有深情。
  33. 美人之勝於花者，解語也；花之勝於美人者，生香也。二者不可得兼,舍生香而解語者也。
  34. 窗內人於窗紙上作字，吾於窗外觀之，極佳。
  35. 少年讀書，如隙中窺月；中年讀書,如庭中望月；老年讀書，如臺上玩月。皆以閱歷之淺深，為所得之淺深耳。
  36. 吾欲致書雨師；春酉宜始於上元節後，至清明十日之內，及穀雨節中;夏雨宜於每月上弦之前，及下弦之後，秋雨宜於孟秋季秋之上下二旬。至若三冬，正可不必雨也。
  37. 為濁富不若為清貧，以憂生不若以樂死。
  38. 天下唯鬼最富；生前囊無一文，死後每饒楮鏹。天下為鬼最尊；生前或受欺凌，死後必多跪拜。
  39. 蝶為才子之化身，花乃美人之別號。
  40. 因雪想高士；因花想美人；因酒想俠客；因月想好友；因山水想得意詩文。
  41. 聞鵝聲如在白門，聞櫓聲如在三吳,聞灘聲如在淅江，聞羸馬項下玲鐸聲，如在長安道上。
  42. 一歲諸節；以上元為第一，中秋次之，五日九日又次之。
  43. 雨之為物，能令畫短，能令夜長。
  44. 古之不傳於今者，嘯也、劍術也、彈棋也、打球也。
  45. 詩僧時復有之，若道士之能詩者，不啻空谷足音，何也？
  46. 當為花中之萱草，毌為鳥中之杜鵑。
  47. 物之樨者，皆不可厭，惟驢獨否。
  48. 女子自十四五歲，至二十四五歲，此十年中，無論燕秦吳越，其音大都嬌媚動人；一睹其貌，則美惡判然矣。耳聞不如目見，於此益信。
  49. 尋樂境乃學仙，避苦趣乃學佛；佛家所謂極樂世界者，蓋謂眾苦之所不到也。
  50. 富貴而勞悴，不若安閒之貧賤；貧賤而驕傲，不若謙恭之富貴。
  51. 目不能自見，鼻不能自嗅，舌不能自舐，手不能自握，惟耳能自聞其聲。
  52. 凡聲皆宜遠聽，惟琴聲則遠近皆宜。
  53. 目不能識字，其悶尤過於盲；手不能執管，其苦更甚於啞。
  54. 並頭聯句，交頸論文，宮中應制，歷使屬國，皆極人間樂事。
  55. 《水滸傳》，武松詰蔣門神云：「為何不姓李？」此語殊妙。蓋姓有佳有劣；如華、如柳、如雲、如蘇、如喬。皆極風韻。若夫毛也、賴也、焦也、牛也，則皆塵於目而棘於耳者也。
  56. 花之宜於目，而復宜於臭者：梅也、菊也、蘭也、水仙也、珠蘭也、木香也、玫瑰也、蠟梅也、餘則皆宜於目者也。花與葉俱可觀者：秋海棠為最，荷次之；海棠、酴醾、虞美人、水仙又次之。葉勝於花者，止雁來紅、美人蕉而已。花與葉俱不足觀者，紫薇也、辛夷也。
  57. 高語山林者，輒不善談市朝事；審若此，則當並廢吏漢諸書而不讀矣。蓋諸書所載者，皆古之市朝也。
  58. 雲之為物，或崔巍如山，或瀲灩如水，或如人，或如獸，或如魚鱗，故天下萬物皆可畫，惟雲不能書。世所畫雲,亦強名耳。
  59. 值太平世，生湖山郡，官長廉靜，家道優裕，娶婦賢淑，生子聰慧。人生如此，可云全福。
  60. 天下器玩之類，其製日工，其價日賤,毌惑乎民之貧也。
  61. 養花膽瓶，其式之高低大小，須與花相稱，而色之深淺濃淡，又須與花相反。
  62. 春雨如思詔，夏雨如赦書，秋雨如輓歌。
  63. 十歲為神童，二十小十為才子，四十五十為名臣，六十為神仙，可謂全人矣。
  64. 武人不苟戰，是為武中之文；文人不迂腐，是為文中之武。
  65. 文人講武事，大都紙上談兵，武將論文章，半屬道聽塗說。
  66. 斗方止三種可取，佳詩文一也，新題目二也，精款式三也。
  67. 情必近於癡而始真，才必兼乎趣而始化。
  68. 凡花色之嬌媚者，多不甚香；瓣之千層者，多不結實；其矣全才之難也。兼之者，其惟蓮花乎？
  69. 著得一部好書，便是千秋大業；注得一部古書，允為萬世宏功。
  70. 延名師訓子弟，入名山習舉業，丐名士代捉刀，三者無是處。
  71. 積畫以成字，積字以成句，積句以成篇，謂之文。文體日增，至八股而遂止。如古文、如詩、如賦、如詞、如曲、如說部、如傳奇小說，皆自無而有。方其未有之時，固不料後來之有此一體也。逮既有此一體之後，又若天造地設，為世必應有之物。然自明以來，未見有創一體裁新人耳目者。遙計百年之後，必有其人，惜乎不及見耳。
  72. 雲映日而成霞，泉挂岩而成瀑。所托者異，而名亦因之。此道友之所以可貴也。
  73. 大家之文，吾愛之慕之，吾願學之。名家之文，吾愛之慕之，吾敢學之。學大家而不得，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也；學名家不得，則是畫虎不成，反類狗矣。
  74. 由戒得定，由定得慧，勉強漸近，自然精氣化氣，鍊氣化神，清虛有何渣滓？
  75. 南北西東，一定之位也；前後左右，無定之位也。
  76. 予嘗謂二氏不可廢，非襲夫大養濟院之陳言也。蓋名山勝境，我輩每思蹇棠就之，使非宮梵剎，則倦時無可駐足，飢時誰與援餐？忽有疾風暴雨，五大夫果真足恃乎？又或邱壑深邃，非一日可了，豈能露宿以待明日乎？虎豹蛇虺，能保其不人患乎？又或為士大夫所有，果能不問主人，任我之登陟憑弔而莫之禁乎？不特此也，甲之所有，乙思起而奪之，是啟爭端也;祖父之所創建，子孫貧力不能修葺，其傾頹之狀，反足令山川減色矣。然此特就名山勝境之耳，即城市之內，與夫四達之衢，亦不可少此一種。客遊可作居停，一也；長途可以稍憩，二也；夏之茗，冬之薑湯，復可以濟役夫負載之困，三也；凡此皆就事理而言之，非二氏福報之說也。
  77. 雖不善書，而筆硯不可不精。雖不業醫，而驗方不可不存。雖不奕，而秋枰不可不備。
  78. 方外不必戒酒，但須戒俗；紅裙不必文，但須得趣。
  79. 梅邊之石宜古，松下之石宜拙，竹傍之石宜瘦，盆內之石宜巧。
  80. 律己宜帶秋氣，處世宜帶春氣。
  81. 厭催租之敗意，亟宜早早完種，喜老衲之談襌，難免常常布施。
  82. 松下聽琴，月下聽簫，澗邊聽瀑布，山中聽婪唄，覺耳中別有不同。
  83. 月下聽襌，旨趣益遠；月下聽劍，肝膽益真；月下論詩，風致益幽；月下對美人，情意首篤。
  84. 有地上之山水，有畫上之山水，有夢中之山水，有胸中之山水；地上者妙在邱壑深邃，畫上者妙在筆墨淋漓，夢中者妙在景象變幻，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。
  85. 一日之計種蕉，一歲之計種竹，十年之計種柳，百年之計種松。
  86. 春雨宜讀書，夏雨宜奕棋，秋雨宜檢藏，冬雨宜飲酒。
  87. 詩文之體得秋氣為佳，詞曲之無得春氣為佳。
  88. 抄寫之筆默，不必過求其佳，若施之縑素，則不可不求其佳。誦讀之書籍,不必過求其備，若以供稽考，則不可不求其備。遊歷之山水，不必過求其妙；若因之卜居，則不可不求其妙。
  89. 人非聖賢，安能無所不知。祇知其一、惟恐不止其一，復求知其二者上也；止知其一，因人言始知有其二者次也；止知其一，人言有其二而莫之信者，又其次也；止知其一，惡人言有其二者，斯下之下矣。 周星遠曰：
  90. 史官所紀者，直世界也；職方所載者,橫世界也。
  91. 先天八掛，豎看者也，後天八掛，橫看者也。
  92. 藏書不難，能看為難；看書不難，能讀為難；讀書不難，能用為難；能用不難，能記為難。
  93. 求知己於朋友易，求知己於妻妾難，求知己於君臣則尤難之難。
  94. 何謂善人？無損於世者則謂之善人。何謂惡人？有害於世者則謂之惡人。
  95. 有工夫讀書，謂之福；有力量濟人，謂之福；有學問著述，謂之福；無是非到耳，謂之福；有多聞直諒之友，謂之福。
  96. 人莫樂於閒，非無所事事之謂也。閒則能讀書，閒則能遊名勝，閒則能交益友，閒則能飲酒，閒則能著書。天下之樂，孰大於是？
  97. 文章是案頭之山水，山水是地上之文章。
  98. 平上去入，乃一定之至理。然入聲之為字也少，不得謂凡字皆有四聲也。世之調平仄者，於入聲之無其字者，往往以不相合之音隸於其下，為所隸者，苟無平上去之三聲，則是以寡婦配鰥夫，猶之可也。若所隸之字，自有其平上去之三聲，而欲強以從我，則是干有夫之婦矣，其可乎？姑就詩韻言之：如東冬韻無入聲者也，今人盡調之以東董凍督。夫督之為音，當附於都睹妒之下。若屬之於東董凍，又何以處夫都睹妒？若東都二字，俱以督為入聲，則是一婦而兩夫矣。三江無入聲者也，今人盡調之以江講絳覺；殊不知覺之為音，當附於交絞之下者也。諸如此類，不勝其舉。然則如之何而後可？曰鰥者聽其鰥，寡者聽其寡，夫婦全者，安其全，各不相干而已矣。
  99. 《水滸傳》是一部怒書，《西遊記》是一部悟書，《金瓶梅》是一部哀書。
  100. 讀書最樂，若讀吏書則是喜少怒多，究其之怒處亦樂處也。 張竹坡曰：
  101. 發前人未發之論，方是奇書；言妻子難言之情，乃為密友。
  102. 一介之士，必有密友；密友不必是刎頸之交。大率雖千百里之遙，皆可相信，而不為浮言所動；聞有謗之者，即多方為之辯析而後已。事之宜行止者，代為籌畫決斷；或事當利害關頭，有所需而後濟者，即不必與聞，亦不慮其負我與否，竟為力承其事。此皆所謂密友也。 殷日戒曰：
  103. 風流自賞，衹容花鳥趨陪；真率誰知，合受煙覆供養。
  104. 芰荷可食，而亦可衣；金石可器，而亦可服。
  105. 宜於耳復於目者，彈琴也、吹簫也。宜於耳不宜於目者，吹笙也、序囗管也。
  106. 看曉粧宜於傳粉之後。
  107. 我不知我之前生，當春秋之季，曾一識西施否？當典午之時，曾一看衛玠否？當義熙之世，曾一醉淵明否？當天寶之代，曾一睹太真否？當元豐之朝，曾一晤東坡否？千古之上，相思者不止此數人。則其尤甚者，故姑舉之，以概其餘也。
  108. 我又不知在隆萬時，曾於舊院中交幾名妓？眉公伯虎若士赤水諸君，曾共我談笑幾回？茫茫宇宙，我今當向誰問之耶？
  109. 文章是有字句之錦鏽，錦鏽是無字句之文章；兩者同出於一原。姑即粗蹤論之，如金陵、如武林、如姑蘇。書林之所在，即機杼之所在也。
  110. 予嘗集諸法帖字，為詩字之不複而多者，莫善於千字文。然詩家目前常用之字，猶苦其未備，如天文之煙霞風雪，地理之江山塘岸，時令之春霄曉暮，人物之翁僧漁樵，花木之花柳苔萍，鳥獸之蜂蝶鶯燕，宮室之臺檻軒窗，器用之舟船壺杖，人事之夢憶秋恨，衣服之裙袖錦綺，飲食之茶漿飲酌，身體之鬚眉韻態，聲色之紅綠香豔，文史之騷賦題吟，數目之一三雙半。皆無此字，千字文且然，況其他乎？
  111. 花不可見其落，月不可見其沉，美人不可見其夭。
  112. 種花須見其開，待月須見其滿，著書須見其成，美人須見其暢適，方有實際，否則皆為虛設。
  113. 惠施多方，其書五車；虞卿以窮愁著書，今皆不傳。不知書中果作何語？我不見古人，安得不恨！
  114. 以松花為量，以松實為香，以松枝為塵尾，以松陰為步障，以松濤為鼓吹，山居得喬松百餘章，真乃受用下盡。
  115. 玩月之法，皎潔則宜仰觀，朦朧則宜俯視。
  116. 孩提之童，一無所知。目不能辦美惡，耳不能判清濁，鼻不能別香鼻，至若味之甘苦，則不第知之，且能之棄之。告子以甘食，悅色為性，殆指此類耳。
  117. 凡事不宜刻，若讀書則不可不刻；凡事不宜貪，若買書則不可不貪；凡事不宜痴，若行善則不可不痴。
  118. 酒可好不可罵座，色可好不可傷生，財可好不可昧心，氣可好不可城理。
  119. 文名可以當科第，儉德可以當財貨，清閒可以當長壽考。
  120. 不獨誦其詩讀其書，是尚友古人；即觀其字畫，亦是尚友古人處。
  121. 無益之施捨，莫過於齋僧；無益之詩文，莫甚於祝壽。
  122. 妾美不如妻賢，錢多不如景順。
  123. 創新庵若不修古廟，讀生書不如溫舊業。
  124. 字與畫同出一原，觀六書始於象形，則可知矣。
  125. 忙人園亭，宜與宅相連；閒人園亭，不妨與宅相遠。
  126. 酒可當茶，茶不可當酒；詩可以當文，文不可以當詩；曲可以當詞，詞不可以當曲；月可以當燈，燈不可當月；筆可以當口，口不可以當筆；婢可以當奴，奴不可當婢。
  127. 胸中小不平，可以酒消之；世間大不平，非劍不能消也。
  128. 不得矣而諛之者，寧以口，毌以筆；不可耐而罵之者，亦寧以口，毌以筆。
  129. 多情者必好色，而好色者未必盡屬多情；紅顏者必薄命，而薄名者未必盡屬紅顏；能詩者必好酒，而好酒者未必盡屬能詩。
  130. 梅令人高，蘭令人幽，菊令人野，蓮令人淡，春海棠令人豔，牡丹令人豪，蕉與竹令人韻，秋海棠令人媚，松令人逸，桐令人清，柳令人感。
  131. 物之能感人者：在天莫如月，在樂莫為琴，在動物莫如鵑，在植物莫如柳；妻子頗足累人，羨和靖梅妻鶴子；奴婢亦能供職，喜志和樵婢漁奴。
  132. 涉獵雖曰無用，猶勝於不通古今；清高固然可嘉，莫流於不識時務。
  133. 所謂美人者：以花為貌，以鳥為聲，以月為神，以柳為態，以玉為骨，以冰雪為膚，以秋水為姿，以詩詞為心，吾無間然矣。
  134. 蠅集人面，蚊嘬人膚，不知以人為何物？
  135. 有山林隱逸之樂，而不知享者，漁樵也、農圃也、緇黃也。有園亭姬妾之樂，而不能享、不善享者，富商也、大僚也。
  136. 黎舉云：「欲令梅聘海棠，棖子。臣櫻桃，以芥嫁筍，但時不同耳。」予謂物各有偶，儗必於倫，今之嫁娶，殊覺未當。如梅之為物，品最清高，棠之為物，姿極妖豔，即使同時，亦不可為夫婦。不若梅聘囗花，海棠嫁否，櫞臣佛手，荔枝臣櫻桃，秋海棠嫁雁來紅，庶幾相稱耳。至苦以芥嫁筍，筍如有知，必受河東獅子之累矣。
  137. 五色有太過，有不及，惟黑與白無太過。
  138. 許氏說文，分部有止有其部，而無所屬之定者，下必註云：「凡某之屬，皆從某。」贅句殊覺可笑，何不省此一句乎？
  139. 閱《水許傳》，至魯達打關西鎮，武松打虎，因思人生必有一椿極快意事，方不枉在生一場；即不能有其事，亦須著得一種得意之書，庶幾無憾耳。
  140. 春風如酒，夏風如茗，秋風如煙、如薑芥。
  141. 冰烈紋極雅，然宜細，不宜肥。若以作窗欄，殊不耐觀也。
  142. 鳥聲之最佳者：畫眉第一，黃鸝百舌次之。然黃鸝百舌，世未有籠而畜之者；其殆高士之儔，可聞而不可屈者耶。
  143. 不治生產，其後必致累人；專務交遊，其後必致累己。
  144. 昔人云「婦人識字，多政誨淫。」予謂此非識字之過。蓋識字則非無聞之人，其淫也，人易得知耳。
  145. 善讀書者，無之而非書；山水亦書也，棋酒亦書也，花月亦書也。善遊山水者，無之而非山水；書史亦山水也，詩酒亦山水也，花月亦山水也。
  146. 園亭之妙在邱壑，布置不在雕繪瑣屑。往往見人家園亭，屋脊牆頭，雕磚鏤瓦；非不窮極工巧，然未久即壞，壞後復極難修葺。是何如樸素之為佳乎？
  147. 官聲採於譽論，豪右之口，與寒乞之口，俱不得其真。花案定於成心，豔媚之評，與寢陋之評，概恐失其實。
  148. 胸藏邱壑，城市不異山林；興寄煙霞，閻浮有如蓬島；梧桐為植物中清品，而形家獨忌之，甚且謂「梧桐大如斗，主人往外走。」若竟親為不祥之物也者。夫翦桐封弟，其為官中之桐可知。而卜世最久者，莫過於周。俗言之不足據，類如此夫。
  149. 多情者不以生死易心，好飲者不以寒暑改量，喜讀書者不以忙閒作輟。
  150. 蛛為蝶之敵國，驢為馬之附庸。
  151. 立品須發乎宋人之道學，涉世須參以晉代風流。
  152. 古謂禽獸亦知人倫，予謂匪禽獸也，即草木亦復有之。牡丹為王，芍葯為相，其君臣也；南山之喬，北山之梓，其父子也；荊之聞分而枯，聞不分而活，其兄弟也；蓮之並蒂，其夫婦也；蘭之同心，其朋友也。
  153. 豪傑易於聖賢，文人多於才子。
  154. 牛與馬，一仕而一隱也；鹿與豕，一仙而一凡也。
  155. 古今至文，皆血淚所成。
  156. 情之一字，所以維持世界，才之一字，所以粉飾乾坤。
  157. 孔子生於東魯，東者生方，故禮樂文章，其道皆自無而有。釋迦生於西方，西者死地，故受想行識，其教皆自有而無。
  158. 有青山方有綠水，水惟借色於山；有美酒便有佳詩，詩亦乞靈於酒。
  159. 嚴君平以卜講學者也，孫思邈以醫講學者也，諸葛武侯以出師講學者也。
  160. 人則女美於男，禽則雄華於雌，獸則牝牡無分者也。
  161. 鏡之不幸而遇嫫母，硯之不幸而遇俗子，劍之不幸而遇庸將，皆無可奈之事。
  162. 天下無書則已，有則必當讀；無酒則已，有則必當飲；無名山則已，有則必當遊；無花月則已，有則必當賞玩；無才子佳人則已，有則必當愛慕憐惜。
  163. 秋蟲春鳥，尚能調聲弄舌，時吐好音。我輩搦管拈毫，豈可甘作鴉鳴牛喘？
  164. 媸顏陋質，不與鏡為仇者，亦以鏡為無知之死物耳，使鏡而有知，必遭破矣。
  165. 吾家公藝，恃百忍以同居，千古傳為美談，殊不知忍而至於百，則其家庭乖戾暌隔之處，正未易更僕數也。
  166. 九世同居盛為盛事，然止當與割股廬墓者作一例看，可以為難矣，不可以為法也，以其中庸之道也。
  167. 作文之法：意之曲折者，宜寫之以顯淺之詞；理之顯淺者，宜運之以曲折之筆；題之熟者，參之以新奇之想；題之庸者，深之以關繫之論；至於窘者舒之使長，縟者刪之使簡，俚者文之使雅，鬧者攝之使靜，皆所謂裁制也。
  168. 筍為蔬中尤物，荔枝為果中尤物，蟹為水族中尤物，酒為飲食中尤物，月為天文中尤物，西湖為山水中尤物，詞曲為文字中尤物。
  169. 買得一本好花，猶且愛護而憐惜之，矧其為解語花乎！
  170. 觀手足便面，足以知其人之雅俗，唯以識其人之交遊。
  171. 水為至污之所會歸，火為至污之所不到，若變不潔為至潔，則水火皆然。
  172. 貌有醜而可觀者，有雖不醜而不足觀者；文有不通而可愛者，有雖通而極可厭者；此未易與淺人道。
  173. 遊玩山水亦復有緣，苟時機未至，則雖近在數十里之內，亦無暇到也。
  174. 貧而無諂，富而無驕，古人之所賢也；貧而無驕，富而無諂，今人之所少也；足以知世風之降矣。
  175. 昔人欲以十年讀書，十年遊山，十年檢藏。予謂檢藏儘可不必十年，只二三載足矣。若讀書與遊山，雖或相倍蓗，恐亦不足以償所願也。必也如黃九煙前輩之所云：「人生必三百歲而後可乎！」
  176. 財為小人所罵，毌為君子所鄙；寧為盲主司之得擯棄，毌為諸名宿之所不知。
  177. 傲骨不可無，傲心不可有；無傲骨則近於鄙夫，有傲心不得為君子。
  178. 蟬為蟲中夷齊，蜂為蟲中管晏。
  179. 曰癡曰愚曰拙曰狂，皆非好字面，而人每樂居之；曰奸曰黠曰強曰佞反是，而人每不樂居之。何也？
  180. 唐虞之際，音樂可感鳥獸，此蓋唐虞之獸，故可感耳。若後世之獸，恐未必然。
  181. 痛可忍，而癢不可忍；苦可忍，而酸不可忍。
  182. 鏡中之影，著色人物也；月下之影，寫意人物也；鏡中之影，兮鈞邊畫也；月下之影，沒骨畫也；月中山河之影，天文中地理也；水中星月之象，地理中天文也。
  183. 能讀無字之書，方可得驚人妙句；能會難通之解，方可參最上禪機。
  184. 若無詩酒，則山水為具文；若無佳麗，則花月皆虛設；才子而美姿容，佳人而工著作，斷不能永年者，匪獨為造物之所忌。蓋此種原不獨為一時之寶，乃古今萬世之寶，故不欲久留人世，以娶褻耳。
  185. 陳平封曲逆侯，史漢注皆云音去遇。予謂此是北方人土音耳。若南人四音俱全，似仍當讀作本音為是。
  186. 古人四聲俱備，如「六」「國」二字，皆入聲也。今梨園演蘇秦戲，必讀六為溜，讀國為鬼，從無讀入聲者。然考之《詩經》，如良馬六之，無衣六兮之類，皆不與去聲協而協祝告襖；國字皆不與上聲協，而協入陌質韻；則是古人似亦有入聲，未必盡讀六為溜，讀國為鬼也。
  187. 閒人之硯，固欲其佳，而忙人之硯，尤不可不佳；娛情之妾，固欲其美，廣嗣之妾，亦不可不美。
  188. 如何是獨樂樂？曰鼓琴；如何是與人樂樂？曰弈棋；如何是眾樂樂？曰馬吊。
  189. 不待教而善為惡者，胎生也；必待教而後為善為惡者，卵生也；偶因一事之感觸，而突然為善為惡者，濕生也；前後判若兩截，化生也；凡物皆以形用，其以神用者則鏡也，符印也，日晷也，指南針也。
  190. 才子遇才子，每有憐才之心；美人遇美人，必無惜美之意；我願來世托生為絕代佳人，一反其局而後快。
  191. 予嘗欲建一無遮大會，一祭歷代才子，一祭歷代佳人，俟遇有真正高僧，即當為之。
  192. 聖賢者，天地之化身。
  193. 天極不難做，只須生仁人、君子、有才德者二三十人唯矣。君一、相一、豖宰一，及諸路總制撫君是也。
  194. 擲陞官圖，所重在德，所忌在贓，何一登仕版，輒與之相反耶？
  195. 動物中有三教焉：蛟龍麟鳳之屬，近於儒者也；猿狐鶴鹿之屬，近於仙者也；獅子牯牛之屬，近於釋者也。植物中有三焉：竹梧蘭蕙之屬，近於儒者也；蟠桃老桂，近於仙者也；蓮花薝蔔之屬，近於釋者也。
  196. 佛氏云：「日月在須彌山腰」果爾則日月必是遶山橫行而後可，苟有升有降，必為心顛所礙矣。又云：「地上有阿耨達池，其水四出，流入諸印度。」又云：「地輪之下為水輪，水輪之下為風輪，風輪之下為空輪。」余謂此皆喻人身也。須彌山喻人首，日月喻兩目，池水四出，喻自脈流通，地輪喻此身水為便溺，風為洩氣。此下則無物矣。
  197. 蘇東坡和陶詩，尚遺數十首，予嘗欲集東坡句以補之，苦於韻之弗備而止。如責子詩中不識六與七，但覓梨與栗七字；栗字皆無其韻也。
  198. 予嘗偶得句，亦殊可喜，惜無佳對，遂未成詩。其一為「枯葉帶蟲飛」，其一為「鄉月大於城」，姑存之，以俟異日。「空山無人，水流花開」二句，極琴心之妙境；「勝固欣然，敗亦可喜」二句，極手談之妙境；「帆隨湘轉，望衡九面」二句，極泛舟之妙境；「胡然而天，胡然而帝」二句，極美人之妙境。
  199. 鏡與水之影所受者也，日與燈之影所受者也，月之有影則在天者為受，而在地者為施也。
  200. 水之為聲有四：有瀑布聲，有流泉聲，有灘聲，有溝澮聲。風之為聲有三：有松濤聲，有秋葉聲，有波浪聲。雨之為聲有二：有梧葉荷葉上聲，有承簷溜竹筩中聲。
  201. 文人每好鄙薄富人，然於詩文之佳者，又往往以金玉珠璣錦鏽譽之，則又何也？
  202. 能閒世人之所忙者，方能忙世人之所閒。
  203. 先讀經，後讀史，則論事不謬於聖賢；既讀史，復讀經，則觀書不徒為章句。
  204. 居城市中，當以畫幅為山水，以盆景當苑囿，以書籍當朋友。
  205. 鄉居須得良朋始佳。若田夫樵子，僅能辦五穀而測晴雨，久且數未免生厭矣。而友之中當以能詩為第一，能談次了，能畫次之，能歌又次之，解觴政又次之。
  206. 玉蘭花中之伯夷也。葵花中之伊尹也。蓮花中之柳下惠也。鶴鳥中之伯夷也中。雞鳥中之伊尹也。鶯鳥中之柳下惠也。無其罪而虛受惡名者，蠹魚也。有罪而恆逃清議者，蜘蛛也。
  207. 臭腐化為神奇，醬也、腐乳也、金汁也，至神奇化為臭腐，則是物皆然。
  208. 黑與白交，黑能污白，白不能掩黑，香與臭混，臭能勝香，香不能敵臭；此君子小人相攻之大勢也。
  209. 恥之一字，所以治君子；痛之一字，所以治小人。
  210. 鏡不能自照，衡不能自權，劍不能自擊。
  211. 人云：「詩必窮後工。」蓋窮則語多感慨，易於見長耳。若富貴中人，既不可憂歎賤，所談者不過風雲月露而已，詩安得佳？苟思所變，計惟有出遊一法，即所見之山川風土物產人情或當瘡痍兵燹之餘，或值旱澇災祲之後，無一可寓之詩中。借他人之窮愁，以供我之諒歎，則詩亦不必待窮而後工也。